（原题：隆里古镇和它的“？”）

你能设想一下在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区，在重重叠叠的侗村苗寨之中，会突然出现一个完全是汉族人的村镇吗？而且，他们数百年固守着自己的生活方式，保持着自己的文化传统，即没有被其他民族“同化”，也没有将别的民族“纳入”，就仿佛是一座坚硬的“孤岛”。隆里——也许就是这样的一座“孤岛”。

离开省城贵阳，驱车500余公里，终于来到隆里——这座建于明代的古镇。这是一座带有浓烈的军事气息的城堡，门楼高高矗立，更像一座炮楼，与一般城池有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不同，隆里却只有一座城门。有人告诉我，这一切都是为了适应军事上的需要。

古镇内的街道都不宽，最宽的街道也就是眼前这个样子。而且，镇里街道布局不是常见的“十”字构架，而是不怎么方便的“丁”字形。这也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。

和方圆数百里范围内那些众多的侗、苗村寨明显不同，这古镇内，风格鲜明的江南徽式建筑却比比皆是，一时令人惊讶不已。这些徽式建筑内有天井，四合院、后花园，风火墙上绘有山水人物彩画。它们是隆里古镇里的典型民居。

隆里人都把这座建筑叫作“陶家大院”。显然，姓陶的这位房主人很是敬仰那位人称“五柳先生”的家门——著名的晋代文化人陶渊明，故以“五柳堂”名之。奇怪的是，面对大门的是整整一堵砖墙，墙上还有方孔，似乎是射击用的。进大门需左拐，至墙尽头还有一道门，从这道门方可进入大院。这种布局显然也是为着防御的考虑，因而顾不得“悠然见南山”的潇洒了。

陶家大院内部，全木结构的二层楼围成一个小院，很像北方的四合院。据说，今天除一位长者外，年轻的一代都搬到外面去住了。

为什么在如此偏远的少数民族聚居地区，会出现江南汉民族的徽氏建筑群？是什么人把这种建筑风格带到这儿的？问题可以追溯到600多年前：明王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为剿灭西南的元朝军队余部，平定边疆动乱，曾派出大军南下，从湖南进入贵州，一路征战直至云南，以一统西南，巩固边陲。这些来自朱皇帝老家安徽的军人，每平定一地便留下一部驻扎下来，守护疆土，开荒种田，自给自足，人称“军屯”。靠近湖南的隆里，显然是这些军屯中建立比较早的一座。可以想象，在那硝烟四起的岁月，驻守隆里的军人们整日目睹屯外尘烟滚滚的大道——帝国大军和辎重正从这里向西杀去，去绘就朱皇帝平定云贵的的雄图。

根据明朝规定的那些事儿，这些帝国军人虽有“中央军”的荣耀，但却永世不能离开这“蛮荒之地”。当时有定律：他们的军籍是世袭的，父死子继，如果一家都死了，则从其原籍家族中另调充抵；他们驻地固定，不能变动，当然更不得逃亡；军人都得结婚，且妻室必须随军同行…… 在这异域他乡，这些帝国军人，一手握枪，一手拿锄，两手都要硬。也正因为如此，他们建立的这座城池，才具有如此强烈的军事色彩。

显然，这是一种强制性的“军事移民”。随着王朝更迭和时光的推移，这支朱王朝大军的后代，有的逐渐融入进其他民族（如有的成了苗族的一部分）；或接纳了其他民族进来，成了贵州当地的汉人；有的则可能流动到了其他地区；也有的如隆里，却一如既往地延续了下来——没有被消融，也没有去消融别的民族，而是自我完整地保存下来。自然，这是一种“文化封闭”的结果，但它与周边的侗村苗寨显然又是长期共存共处的，就如我们今天看到的一样。“因对峙而建立，因和谐而存在”——这的确是一个奇特的文化现象！

我的朋友、两位年轻的学人燕达和高嵩曾就贵州西部（就是黄果树一带）的军屯现象作过专门研究，出版了一本叫《六百年屯堡——明王朝遗民记事》的书。我以为，虽然贵州西部的屯堡，与贵州东部的隆里仍有一定差异（如那么多的徽派建筑和不同于当地的建筑材料等),但此书依然是研究这种“文化孤岛”现象的最新、最通俗的著作，有兴趣者不妨一读。

到了隆里，这个叫“龙标书院”的地点不可不到。唐代著名诗人王昌龄曾被贬于龙标——而据说隆里原来就叫龙标。王昌龄在流放地任龙标尉，故又被称作王龙标。李白有诗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》云：“扬花落尽子规啼，闻道龙标过五溪。我寄愁心与明月，随君直到夜郎西。”相传王氏在此兴办教育，传播知识，深为当地百姓爱戴。隆里人说，王氏当年办学的房屋已不存在。现在人们看到的这个建筑，系清雍正3年（1715）由从京城辞官返乡的隆里人张应诏重建，距今也有280多年历史了。

说实在的，我对此说有些心存怀疑。我查阅了一下，一般文学史家都认为王昌龄所贬的龙标在湖南黔阳县，即今湖南西部的洪江（与地处贵州东部的隆里倒也相距不远）。专家们这样说自有专家们的道理。然而，王昌龄虽然历来不乏“粉丝”，但要说几百年前隆里人就在着手追求“名人效应”，硬要编出一个王昌龄和隆里的“渊源”来吸引眼球，以“招商引资”或发展旅游事业，似乎又说得隆里人的观念太超前了。

无论王昌龄与隆里有无关系，但据介绍，这座龙标书院历史上曾培养出了3个进士、18位举人、60名贡生，其中担任过县处级及以上职位干部的有15人。教育改变命运啊！今天，龙标书院成了隆里小学，继续承担着教育培养人的责任。愿龙标书院保佑这里的孩子们！

我那天来到书院时，已是下午四点多钟，孩子们正在操场上打扫卫生，准备要放学了。除了操场未能硬化——扫帚一到便灰尘跑掉——校舍条件还算不错，院中的大树更给人以浓郁的古色古香之感。

隆里现有700余户、3000多人。近些年来，随着旅游和与旅游相关的行业的升温，使得他们在农业生产之外又多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。看着今天这些普普通通的隆里人，谁曾想他们的先人可是朱元璋曾经指挥过的大军——虽然这些远道而来的军人，后来永远失去了与中央王朝的联系，但他们建起的这座军事城池，却一直荫佑着他们的后人。而它留下的“问号”，也有待我们解读。